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石榴色之空試閱第二章-那個叛徒


2013-2-9 04:05 /
*CWT33首發K二創小說《石榴色之空》試閱
*因排版實務,新刊最終字句會有微調請見諒





2.

以劍制劍、由清廉的血族控管失控血族,用上所有的目與耳。是為我們的大義,不容一絲陰霾,如黎明前的深邃天藍。
--宗像禮司

*
  法務局,戶籍課,傳說中的第四分室,被莫名厚愛、每年受提撥的預算多到嚇死人的武裝勤務單位。
  跟警察制服比起來,那身堪稱華麗的軍服,還有每人一柄的配刀,總是讓人好奇。但因為第四分室的預算大多「不是」來自於稅金,一般人也就沒了非議的空間。當然還是有些激進的社會運動分子,對第四分室的存在感到不滿,三不五時要帶著雞蛋和番茄上街舒展一下筋骨,平常則熱中於一個月平均約兩萬到五萬字的網路評論,和不定期發作一次的駭客病。
  --吸血鬼怎麼可能認真保護人類呢?一定有什麼陰謀在裡面。
  然而身兼室長及青色氏族吸血鬼之王的宗像禮司,是不可能把人類出於無知的輿論放在心上的,雖然這些言論他都看過。
  美貌而冷淡、身披薄紗似的微妙優越感。在他面前,你知道自己被看不起了,但他太有禮貌,而且,他太漂亮也太強大,渾身上下找不到任何缺點,高傲得理所當然,你最氣的是:自己根本沒有對他生氣的立場。
  他和他的氏族是非常典型的吸血鬼,不像「某個集團」,鬼沒鬼樣,王沒王樣……
  此時宗像坐在辦公室裡,翻著桌上一疊很厚的紙本文件。
  都什麼年代了,還在用紙本,以第四分室驚人誇張的部門預算來說,也未免太寒酸,這種東西應該早就電子化、以便隨時取閱才對--或許會有人這樣說。
  但宗像並不這麼認為。
  修長的手指有效率地移動,但姿態和他本人一樣審慎,小心翻過每一頁資料,他在研究--吠舞羅的成員。
  那些資料都不知道是哪裡弄來的,從八田曾經最愛吃的炒飯食譜、到鐮本冬天和夏天的平均體重、藤島上小學時的導師名字……全都一一記錄了。
  幼獸們的年紀都沒超過百歲,每一本資料夾已經鉅細靡遺有如字典,更別提那超越精裝百科全書的三大疊「磚頭」……不,根本就是石碑吧。
  他花了很長的時間研讀草薙和安娜的事,默默瀏覽銀髮紅眼少女在一兩張偷拍相片中的剪影,深不可測地思考一陣子之後,將資料夾闔上。
  然後才打開赤紅氏族之王的那一本。
  宗像的表情沉了下來,原本俊秀悠然的臉上像蒙了一層影子。
  他不停地翻,似乎在找什麼東西,最後停在一張周防牽著安娜、在夜晚的街道行走的照片,周防剛好低頭,像是問安娜什麼事一樣,眼神莫名地輕鬆隨和。
  他看著那張照片,看了很久,直到被敲門聲打斷思緒。
  「室長,我是伏見。」通報完自己的名字,伏見推門進來,走到長官面前,雙手背在身後,並不完全像是有紀律的樣子:「請問,找我有事嗎?」
  「來的正好……伏見君,請你解釋一下。」宗像放下資料夾,用雙手托著下巴,又回復從容的表情:「為何淡島副長就在旁邊,你還是未經許可就拔刀呢。」
  伏見輕輕嘖聲,轉開了視線,落在桌面那堆文件上,用敷衍的語氣說:「我非常抱歉--」
  「伏見君,如果你不打算提出合理的解釋,我只能全權交付淡島副長處置了。」
  「是--我明白。」仍然不肯正眼看著長官,伏見的模樣活像個叛逆期的小鬼。
  宗像輕笑,好像並不介意被忤逆,隨手拾起已讀過的某個資料夾。「果然還是因為那個人嗎?吠舞羅的八咫鳥……」
  伏見渾身微震了一下,彷彿被什麼東西擊中。他垂下眼,露出被看透的不舒適態度:「室長,可以不要針對他人的隱私做討論嗎。」
  「隱私?可是我以為Scepter 4的成員在入隊時,必須先受到詳細身家調查,隱私這種東西,在大義之下實在只是個抽象的意識型態啊……」宗像翻開上面貼著MISAKI YATA字樣的封面:「還有,我只是剛好在研究赤紅的氏族,這樣侵犯到你的隱私了……嗎?」
  伏見又嘖了一聲,顯然很想抗辯,卻頑強地維持沉默。
  多說一句,就是製造更多破綻。伏見的態度顯示他的思考邏輯。
  宗像細細看著那張年輕而竭力隱藏不羈的臉,想起自己破格採用伏見為核心幹部的時候,副官淡島的詫異和反對態度……淡島有她的立場,質疑點也無懈可擊,但他也有自己的種種考量。
  「……您如果覺得我太閒,可以把我調回內勤,幫您把這些資料都電子化哦?」伏見狀似若無其事地挖苦道。
  「然後讓你這種神童,隨時駭進我的終端機看資料嗎?」宗像輕笑,聽見對方又發出挫敗的嘖聲。
  最後他決定放過伏見,移開了資料夾,赫然露出桌面上進行到一半的拼圖。
  那塊拼圖簡直會把人逼瘋,全是透明玻璃製成,放在桌上的只是一小部分,完成後的尺寸大概可以覆滿整面辦公室牆壁。他從旁邊拈起一塊拼片,幾乎連想都不用想,就精準地安在某個缺口上。
  「……看樣子,您比我閒多了。」伏見稍微瞇起眼:「身為最年輕的吸血鬼之王,不到兩百歲就嫌時間太多了嗎?」
  「別看我這樣,其實我也很忙的。這只是幫助思考的方式,你可以試試看。」宗像對於這種程度的挑釁不為所動,以驚人的速度安裝拼圖:「來討論另一件事吧……伏見君,你這個月排定的值班日,是不是又超過標準天數了?」
  「如果副長這樣向您報告,那麼顯然就是。這不是明知故問嗎?」
  「你還是一樣喜歡用反問回答問題呢。」
  「是您太喜歡在問題裡設陷阱了。」
  宗像沒理他,繼續原本的話題:「值班的標準天數有嚴格規範,原因你一定懂的吧。我希望你今天之內去和淡島副長重新討論排班的事情。」
  值班包括白天的巡邏,其實最主要的內容,本來也是白天的巡邏。
  藍色氏族吸血鬼靠著特殊藥物,能在太陽底下活動。那種藥也叫叛夜者,俗稱NT劑,能抗紫外線和抑制吸血慾到某種程度,但效果未盡完美,即使吃了藥,也無法持續受烈日照射,正午的陽光下頂多支撐半小時;服用一段時間之後,也會產生重度依賴性,完全沒有戒除的可能。
  然而,它不失為一種便利的藥物,對於需要涉足「兩邊」的藍色氏族來說,白天的巡邏絕對必要,再說,半小時乍聽之下很短暫,以吸血鬼的敏捷度,爭取到這珍貴的半小時已是莫大恩賜,用來執行任務(或逃跑)都綽綽有餘。更何況在非直曬的情況下,可支撐的時間不止如此。
  NT劑的另一項重大功能,是協助族外的野生吸血鬼進行更生。
  不管是對永生感到後悔的,或者從一開始就屬於非自願轉化的,總有一些吸血鬼渴望返回人類的生活,這些野生受到Scepter 4保護評估後,便會開處方給他們,讓他們使用較輕的劑量、重回人類社會。
  因為尚未克服的藥性缺陷,過度或長期使用NT劑,其實會破壞吸血鬼的肉體機能,讓本應不死的吸血鬼慢慢器官衰竭致死,換句話說,更生後的野生吸血鬼,其實是靠著這種手段用慢性自殺來模擬自然死亡。
  有如包著糖衣,NT劑的本質仍是一種毒,但它絕對合法,因它提供了「方便」,是維護「大義」所不可欠缺的道具。
  沒有它,藍色氏族無法日行,無法貫徹理念。
  不過以宗像思慮深遠的程度--主要還是資源管理,或許也有仁慈的成分存在吧--他不容許屬下過度耗損,於是對白天的值班特別嚴格管理。
  伏見的體質是有點特殊沒錯,才入隊沒多久,淡島就發現他對NT劑的適性莫名地好,可以承受的單次劑量和使用頻率也比其他隊員高一點。但,像開頭幾個月那種企圖全日班的瘋狂申請,依然會被淡島駁回。
  宗像雖然很清楚伏見為何會如此,仍希望伏見愛惜羽毛。伏見有種奇妙的情緒周期,大約每隔一兩個月就會故意超排日班,讓淡島頭痛不已,宗像總得定期親自出面提醒他,何為藍色氏族吸血鬼的立場。
  但伏見的頂撞也很固定。
  「容我直言……您真的覺得我們是普通的公務員嗎?」他的聲音雖然輕柔有如對戀人的細語,語氣卻很冷很空洞:「我們沒有家人或情人或寵物,不需要休閒,也不需要期待退休,總有一天會因為藥物中毒而死,說起來,還比較像毒蟲--」
  「你或許沒有家人或情人或寵物,但其他隊員還是會尋找精神寄託。單刀直入地說,我不希望你開這種先例。我等Scepter 4竭力成為血族與人之間的橋樑,目標是展現血族的人性,請收起你那種覺得自己獨一無二的悲情,活得像個有希望有明天的人吧。」
  「就是因為明天太多才困擾的啊……」伏見的態度不再尖銳,但也毫無幹勁,懶洋洋的轉開臉,視線落在原本應是窗戶的地方。
  為了避免被陽光照射,室長室的窗戶已被鐵板完全封死,加班時外面究竟是白天或夜晚?天空是什麼顏色?根本無從得知。
  然而在這房間日以繼夜地工作,也很少看到他進食(藍色吸血鬼嚴禁從活體身上直接吸血,而是把血漿包當能量果凍一樣的補充品暨主食)還能維持白玉一樣的肌膚狀態、臉上始終掛著一抹微笑……
  --人性?那什麼東西?能吃嗎?真是的。話又說回來了,室長他是最沒資格談人性的吧……
  --吸血鬼本來就是怪物,吸血鬼王更是怪物中的怪物,而室長在那身玉樹臨風又晶瑩無垢的外表底下,絕對藏著一個最終大魔王等極的怪物,絕對是。
  --血族的人性什麼的……如果還有人性就不會安於做血族了。
  伏見又偷偷嘖聲,打從心底延續他那與世隔絕的絕望感。

*
  被扛回酒吧HOMRA、倒頭便幾乎人事不知地睡了三天三夜的翔平,終於甦醒以後,渾身的重傷都已經痊癒,感謝吸血鬼打之不爆的強壯體質。
  這天晚上,他滿懷愧疚和恐懼,踏上通往二樓的樓梯,舊木板在腳下吱嘎作響,覺得腳步沉重極了。
  (就算自己會死,也要保護十束哥!)
  坂東慎重的交待在他腦裡無限盤旋,所以他覺得自己死定了,就算王不親手懲治他,草薙哥大概也不會放過他。這兩位吠舞羅的領導者是多麼地愛護十束,根本是用腳趾想也知道的事情。
  原本應該擔任護衛的他,卻讓十束受了傷,或許被瞬間燒成灰燼還算輕鬆的吧。
  要不是鐮本說要送食物上樓給十束,他根本不敢跟著上樓,但他想知道十束的傷勢,同時,如果有什麼應負的責任,早點了結也好。在樓下的氣氛莫名沉重,沒人有心情跟他說話;加上草薙為了幫忙照顧十束,竟然離開他心愛的吧檯,翔平幾乎連個中立的避風港都沒有,被當作空氣的同時又被罪惡感煎熬著,未免太痛苦了。
  結果,狀況比他想像的還慘。
  才推開房門,他就看到了--王還是把十束抱在懷裡不放,眼神緊繃,彷彿守護著至寶的野獸,誰敢靠近就會咬斷誰的喉嚨。
  據鐮本的說法,三天來都是這樣。
  草薙坐在床邊,握著一塊小毛巾,細心專注地擦拭十束的臉、脖子和胸口,不時把手掌放在十束臉上,應該在試探體溫吧。
  而十束打從被抱回來開始,一直軟綿綿地昏睡,偶爾會醒來,讓草薙餵他吃點東西,又繼續睡個不停,大概還斷斷續續在發燒,眉頭糾結著,不時從喉嚨底發出呻吟聲。
  周防一手環抱那副纖細的身體,一手緩緩撫摸十束的頭。他可能自己都沒意識到,每次十束發出聲音,他的手就會停下來,面無表情但很認真注視懷裡沉睡中的臉孔,確定沒有太大的異常才繼續規律的撫摸動作。
  他鼓起勇氣跟在鐮本背後,小心翼翼走進房間,鐮本放下食物和水之後很好心地替他報備來意、請求兩人的原諒。可是王彷彿當他透明,一點反應都沒有,草薙則寬厚地對他點點頭,並沒有罵他。
  「呃……肋骨斷了兩根,是不是該送去醫院什麼的……」他想彌補過錯,於是嘗試提議。
  草薙輕聲拒絕:「不需要,他不是第一次受這種傷,還有過更嚴重的。」
  「可是,一直只讓王這樣抱著……」
  「尊這樣抱著,比打石膏還穩,你不用擔心。」草薙的聲音一貫溫和,但翔平覺得,這比被痛罵一頓或者被抓著頭去砸牆恐怖多了。
  「呃……」或許是聽到翔平說話的聲音,十束稍微蠕動一下,睜開眼睛。
  翔平在心底發誓,他看見王像隻警覺的大貓,幾乎連頭髮都要豎直了,卻也有相當程度的不知所措。
  草薙輕順著十束的髮鬢,柔聲問:「怎麼樣?渴了嗎?」
  「嗯……」十束的眼神渙散,在周防的協助下,由草薙餵他喝水。
  「喝慢點,不要嗆到哪,現在咳嗽,你的肺會被骨頭刺穿哦?」
  十束虛弱輕笑,周防立刻瞇起眼睛,像是責怪草薙逗十束笑。
  「沒事的……王……」十束觸碰環在自己胸前的強壯手臂,吃力地移動視線,看著翔平:「不用擔心哦……翔平君,你沒事太好了……」
  周防又露出不悅的神色,稍微握緊拳頭。要不是懷裡的人重傷,他大概會狠狠一拳朝那顆盡說些傻話的笨頭敲下去。但現在什麼也不能做,他只能用殺人般的眼神唰地瞥向翔平。
  翔平的心臟都要停了,以為自己會因為那一瞪而被當場燒死。
  「好了尊,又不完全是翔平君的錯。」草薙嘆息,順手抹去十束嘴邊濺出的一點水漬:「十束這傢伙,哪裡有麻煩就往哪裡衝,你也不是今天才知道。」
  十束嘿嘿傻笑著,彷彿很安心般靠緊王的胸口,又閉上眼睡了。
  翔平默默看著一切,感到各種意義上的無地自容。
  有人輕拉他的衣角,翔平低下頭,發現安娜從原本坐著的角落走過來,正目不轉睛地看著他。
  「多多良沒事。我們下去。」安娜細聲說。
  「唔……嗯。」他們退出房間,掩起房門。翔平依然按耐不住好奇心,讓鐮本牽著安娜先下樓,自己躲在門口。
  果然沒兩分鐘,就聽到草薙刻意壓低聲音開口,語氣裡有點責備的味道:「也差不多……該下定決心了吧。」
  沒有主詞也沒有受詞,但,翔平知道草薙在說什麼,只要吠舞羅的成員,即使新入者如他,大概沒有人不知道是指哪件事。
  下定決心,把十束變成吸血鬼。
  聽說這問題做為草薙的定期提議,擺在檯面上已經很久。就像八田曾說過的,周防幾乎只從十束身上吸血、只要十束出事便暴怒,然而沒有人知道,為何十束都跟在身邊那麼多年了,周防還是遲遲不把他變成吸血鬼。
  十束一受傷,草薙就會拿出來講;可是當草薙拿出來講,周防就像縫了嘴,一聲不吭。
  當然這次也不例外,周防沒有回應。
  「……都七八年了,還是一點自保的能力都沒有,連我都算不出來他一年平均受傷幾次……」
  王依然沉默著。
  「……難道你都沒有感覺嗎?尊。」
  「菸。」
  翔平聽見草薙嘆一口氣,一陣死寂後是點火的聲音。
  香菸的味道緩緩從門縫中飄出來。
  「……你啊,不要等到出了什麼事才來後悔哪……」草薙的話裡埋著某種複雜的情緒:「而且別忘了,不管他再怎樣順從,終究他並不是屬於你的東西……」
  「……那是屬於誰的?大家的?……你的?」王終於肯說話了,可能因為煩躁,他的聲線慵懶,用詞卻難得地尖銳。
  又陷入一片寂靜,當草薙再次開口,語氣和緩到讓人敬佩他的修養:「我的重點是,你不要把他當成『東西』看待,他無條件服從你,難道你不該把他的願望當一回事?如果你認為我和安娜不足以陪伴你……」
  周防輕哼一聲:「所以你現在是在為誰著想?我?還是他。」
  「……也許是為了我自己吧。」草薙終於沉重地嘆氣,語氣裡有半分賭氣:「即使是我,讓某些事情界線模糊的含混過了五百年,也是會累的哪。」
  聽到這裡,翔平總算確定自己似乎不小心知道什麼揪葛了數百年的黑暗秘辛……是時候快溜了吧。
  「翔平君,你在做什麼?」
  當他這麼想著而轉身準備下樓的時候,小房間的門毫無預警地開了。翔平就像被踩到尾巴的貓一樣,全身的毛都豎了起來。
  ……沒、沒聽見……
  他發誓自己已經很努力地運用感官在偷聽,包括把草薙步履輕盈、外加動作神速的事情計算進去,但還是什麼都沒察覺:腳步、氣息、轉動門把的聲音,全部沒有。
  王的房間再怎麼小,如果依照說話的聲音來判斷距離,從草薙所在的地方到達房門口,至少也要跨個三步,但草薙就這樣不合常理地花了不到半秒,出現在他眼前,理所當然的邏輯被打亂,令人有微妙的時空錯亂感。
  翔平只能愣在原地狂飆冷汗,然後愣愣傻笑,做了十足的心理準備,大概會被狂敲頭然後踩爆肚子……他好不容易才養好的傷……
  然而,草薙明知他在偷聽,臉上也沒有生氣的痕跡,如常叼著一根菸,表情單純是很好奇為何翔平還沒下樓。
  「我……對不起。」他垂下頭,知道草薙的問話並非真正的問句,於是沒什麼好辯解的。
  「草薙--」
  小房間深處傳來慵懶的叫喚聲。
  草薙和翔平一起抬頭,周防接下來的話幾乎細不可聞:「……抱歉。」
  背對著門口、緊抱著虛弱的十束、坐在房間深處的陰影裡。周防說得輕描淡寫,但語氣不是不誠懇的。
  草薙連眉毛都沒動一下,但翔平還是覺得,自己看到一縷感慨從草薙臉上閃過去。
  「我們下去吧。」他溫和地對翔平說,輕推著他的背。
  「可是王和十束哥……?」
  「啊啊,別理他們,別看尊那一副餓扁的瘦獅樣子,他很強壯的,忍個一兩個月不吃東西根本沒問題。」
  「呃……我沒有在關心尊大哥的飲食問題……」
  「下去再說。」按在自己肩上的修長手指,瞬間似乎加重了一點力道。
  翔平默默順從了。
  回到一樓,酒吧裡依然彌漫著有如墓地般的陰鬱空氣。安娜待在沙發區,鐮本和藤島陪著她玩多人的彈珠遊戲;坂東在一旁休息。
  至於八田,難得地並沒有留在地窖睡覺,也沒有使勁玩他的掌上遊戲器。他坐在靠牆的位子上,刻意遠離大家,看不清他的臉,但背影明顯散發出濃稠的、閒人勿近的抗拒氛圍。
  「嗯,也不要管小八田,隨他去吧。」草薙發現坐在吧檯邊的翔平一臉擔憂地凝望,聳聳肩,從櫃子取下一排酒杯,開始一個一個慢慢擦拭。
  「怎麼會這樣?因為十束哥受傷?」翔平苦笑。
  草薙看了八田一眼,像是認真在思考些什麼,最後小心翼翼開口:「你還記得那天晚上,我們遇到的藍色氏族?」
  翔平立刻想起那個斯文而白皙、身材修長的黑髮吸血鬼,展開雙手打算正面迎接八田的衝撞,俊美的臉上帶有彷彿樂於抱著死神一起墜入地獄的喜悅神情,那感覺多麼扭曲不協調,他打了個寒顫。
  草薙細細觀察他的表情轉變,微笑:「正如你所想,是那樣沒錯。」
  「因為一個藍制服,心情壞成這樣?」
  「那不是普通的藍制服。」草薙輕嘆一口氣:「他原本是我們家的孩子,伏見猿比古,小八田的比翼……」
  突然傳來轟地一聲,把翔平嚇壞了,回過頭,看到有張椅子被踹倒在地、解體的碎片四散,八田怒氣沖沖地瞪著他們。
  「小八田……這有點過份了哪,椅子得罪你了嗎?」草薙輕聲問,這依然不是個問句,他聲音幽幽的。
  但八田的怒氣肯定破了表,他一無所懼瞪著自己向來敬畏的草薙,就像之前他在草薙面前暴走一樣,根本沒考慮後果:「草薙哥,就算是你,有些玩笑也不能亂開--」
  「……既然知道是玩笑,有什麼好生氣的。」
  八田口拙到不知如何反駁,一臉惱羞:「總之!誰再提那個叛徒,不要怪我跟他翻臉!」他粗暴地挽起滑板,大踏步走出HOMRA,還用力摔了門。
  除了草薙和安娜,幼獸們都因這一連串衝突目瞪口呆,等到八田出去後,鐮本嗚哇地哀了一聲,和藤島雙雙衝往被砸碎的椅子旁邊。
  「唉呀,還真的生氣了哪。」向來愛惜吧內陳設的草薙反而沒有露出慍色,他笑容可掬,繼續清理酒杯。
  「草薙哥……有工具嗎?我想把它修理一下。」藤島問。
  草薙哼笑一聲:「不用了,扔掉吧。」平常他對那些古董桌椅和家具之偏執、幾乎到了有病的地步,這麼乾脆實在很反常。
  可見他也生氣了。但到底是不是因為八田而生氣,真的很難說……
  「……怎麼了翔平,你想問什麼?那麼坐立不安的樣子。」
  「呃……沒什麼啦。」他知道在這時間點發問,無疑是往火山口投擲核彈,支支吾吾的。
  「出雲。」安娜平穩的聲音傳過來:「告訴他,關於比翼的事。」
  翔平尷尬地笑,用一副「被發現了」的眼神,迎上草薙毫無詢問意味的視線。
  「比翼啊……該怎麼說,你知道吸血鬼之間的一對一同伴關係,依照羈絆的緊密程度,有特殊的級別稱呼方式吧。」
  「嗯……我知道『搭檔』和『伴侶』兩種……」他在心底快速思索著吸血鬼們的生活方式,不管是否加入氏族,吸血鬼很喜歡兩兩一組行動,就是出於這種本能習性。
  「那麼,『比翼』是在伴侶之上的最高等級夥伴關係,這樣講應該是最好懂的了吧?」
  「欸……」
  看著翔平馬上就有點頭腦打結的樣子,草薙笑了:「你去想像一下,比恩愛夫妻還緊密的關係,而且數百年過去還能維持強烈的互相吸引,人類世界大概沒有同等份量的名詞吧。」
  「所以……藍制服的伏見,是八田哥的……比翼?」
  鐮本轉過頭插嘴:「那真的只是玩笑話而已,八田哥他們剛來的時候,走到哪都形影不離,所以十束哥就這樣說他們了。」
  「這樣嗎……」
  「小八田啊,向來是開不起玩笑的哪,尤其伏見走了以後,像個刺蝟一樣,渾身都地雷,戳一下就炸到膨起來……真可愛哪。」
  翔平瞇起眼:「草薙哥和十束哥一樣,還真愛欺負人呢……到底是天生個性不好,還是過得太閒了?」
  藤島默默走過他身邊,面無表情拍他的肩,像是在說「你終於懂了,現在已經太遲了」,讓翔平感覺被狠狠地落井下石。
  「總之,比翼是很危險的關係哦~只要其中一方死去,另一方也無法再選擇其他吸血鬼做為伴侶或搭檔,通常會離群索居……到無法忍受孤寂而死。」草薙把臉湊了過來,笑咪咪說:「翔平君,是不是別嚮往這種關係比較好呢?」
  「咦?!的確是有點恐怖……」但他實在無法分辨,令自己毛骨悚然的是關於比翼的定義,還是自家No.2的表情。
  「草薙哥!請不要嚇他!」鐮本再次發出了正義之聲。
  「沒那麼可怕哪,比翼就像都會傳說一樣,大部分的吸血鬼並不會遇到。」草薙輕笑:「而且像小八田那樣子,光是有個搭檔等級的對手,大概就足夠吵鬧打殺個幾百年,萬一有了比翼還得了哪。」
  「八田哥連搭檔都沒有嗎?我以為……」翔平看向鐮本。
  「嗯,我跟八田哥只是小時候的朋友啦,像你跟小山那樣。」
  翔平用眼角瞄著另一角的坂東。
  這三天來自己虛弱得不能動,難得睜開眼睛,總是開口便喊餓。而坂東雖然口口聲聲念著「自不量力地去找野生吸血鬼單挑的你是個白痴」、「新人還勞駕草薙哥出門救你丟不丟臉」,還是照三餐把自己的血分給他吃。
  所以才有點虛弱地窩在旁邊。
  祥平想了一下,不知該如何去定義這狀況,有點不好意思,他抓抓頭。
  「比翼哪……人類不也有類似的夢想嗎?找到命定之人,直到死去為止永不分離--與其說腦子有洞,不如說有病吧。」草薙彷彿看穿他的混亂,輕聲說:「不過你也別擔心太多,吸血鬼的關係和人類不同,是更生物性的……算是本能嗎?該是怎樣就是怎樣,想也沒用哪。」
  翔平突然想起在樓上看到的光景--將一切排拒在外的王、癱軟在王的懷抱裡的十束、關心著十束,卻用近乎心痛的聲音與王爭辯的草薙……
  總覺得,哪裡有種違和感,跟草薙嘻皮笑臉的樣子產生矛盾了。
  --沒有病的人,能夠好好的用吸血鬼之姿活個三五百年嗎?
  於是,他抱持要配火山熔岩吞下核彈的必死覺悟,硬起頭皮繼續問:「那麼尊大哥他……有比翼嗎?」
  「啊啊,如果有的話,應該會是那傢伙沒錯,任誰都會這麼想吧。」草薙牽動嘴角,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麼:「可是,只要十束還身為人類,就仍然是個未知數,所以誰知道呢。」
  「人類無法做比翼嗎?」
  「照理說是的,這幾百年來,想成為尊的比翼的吸血鬼,已經夠多了,如果人類能夠還得了?」草薙無奈:「真是個罪孽深重的男人哪……」
  「還以為,草薙哥或安娜已經是尊哥的伴侶呢。」翔平心有不甘地咕噥著:「如果……只是假設啦,如果尊大哥和十束哥真的互為比翼的話,吠舞羅會變成怎麼樣呢?」
  「不就……跟現在完全一樣嗎?還能怎麼樣?」草薙忍不住噗哧笑出聲。
  「廢話嘛這是。」「不忍說。」「用腳底想也知道沒差吧,白痴新人。」同伴們群起吐槽他,連坂東也摘下太陽眼鏡,揉揉鼻樑。
  「真的嗎?草薙哥和安娜真的都無所謂嗎?」
  安娜又沉著地開口了:「我和尊和出雲,連搭檔都稱不上,所以,沒關係。」
  「騙人!我還以為……」
  「嗯,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吧。」草薙的微笑相當寬容:「尊呢,在還沒變成吸血鬼之前就像個野獸一樣,你不能限制他的,只能等他自願受縛。我已經看著他太久了,雖然不是搭檔,也兩個人一起流浪了一百多年,太了解他有什麼,欠缺什麼,短處在哪裡。」
  「尊,遇到我之後才變得溫柔。」安娜補充:「多多良來了以後,尊才學會……害怕。」
  「表面上還是看不出來啦……尊那傢伙,力量上是個天才,但在情緒上,完全是個遲緩兒哪。」
  翔平疑惑極了:「無所懼不是很好嗎?」
  「不能這麼說,人因為怕痛,所以能夠保護自己不致重傷,這是很簡單的道理吧。」草薙瞥了翔平一眼,彷彿提醒他不久前挑戰野生吸血鬼的無謀事蹟,讓他心虛一縮。「姑且放下比翼之類的議題,其實十束是不可欠缺的存在,無論對吠舞羅,還是對尊本身。」
  「……抱歉,我不太懂意思。」
  「被一群能力不錯的傻瓜簇擁著,只會更讓人誤以為無限度使用力量是正確的行為。像尊那種級別的強大,沒有人擋得住他,同時也沒有人能追上他內心的空虛感。被持續憧憬或崇拜著,反而還可能是破滅的主因哪。」草薙點起一根新的菸,又開始擦他的杯子:「所以,不出現一個沒用的傢伙是不行的。你也看得出來,尊根本不會聽別人的話,只能讓十束的『弱』來絆住他了。」
  --只要能夠延遲那人的自我毀滅,哪怕只有短短的幾十年、或者只能經過別人的雙手……
  草薙說話時的表情,就和他的口音一樣柔軟而雲淡風輕,卻有種哀傷。
  翔平終於鼓起勇氣,丟出內心最大的疑惑:「那麼……為什麼不把十束哥變成吸血鬼呢?這樣不就可以長時間陪在旁邊了?尊大哥的心情也能比較穩定?」
  這話才說出口,室內的空氣像是完全凝結一樣。
  他知道這個問題,在某種程度上必然是個禁忌,每個人都睜大眼睛瞪著他,但他就是忍不住。
  坂東甚至遲疑地、企圖打斷他:「喂……」
  草薙只是輕輕搖頭:「關於這件事……當然有簡單版的社交辭令,不過,應該不能滿足你的好奇心吧,翔平君?」
  翔平賭命式地吞了一口口水,然後稍感惱火地發現,其實另外三名幼獸都各自假裝忙碌,實則豎起耳朵,一副超想聽八卦的樣子……
  顯然每個人都想知道答案,但一直以來,誰也沒膽子丟出這直球。
  竟然利用他的沉不住氣啊!這些沒義氣的傢伙。
  不過算了。
  草薙大概也很明白。他閉上眼,深吸了一口菸,再緩緩地吐出來,像吟唱般開始說話。

  --提到這件事,你就不能忽略一個真相:吸血鬼雖然有用不完的時間,卻是一個絕望的種族。
  無論是尊、安娜或我,我們都活得太久了,都親身體驗過那種幾乎要喪心病狂的空無。越活你就越明白,前方沒有任何東西等著自己,什麼「只要活著就有希望」,那些是用來哄騙人類的言語,對古老的吸血鬼來說,根本是個笑話。
  若說生命的本質是體驗,當你已把一切--無論好與壞--都體驗完畢,所謂的生命還剩下什麼?
  活得越久,你越清楚自己和人類是不同的生命形態,不管你多麼像個人、企圖融入人類的世界,假裝自己喜歡人類,你就是不一樣,而且會越來越不一樣。
  然後你會開始渴望理解者的陪伴。
  如果你活得夠久,在生命中的某個時期,你會像發了瘋一樣,想要找到伴侶,或者迷信比翼。
  但你太清楚了,除了自己該死的長命,沒有任何事情可以持續到永恆,一切都是無常的,人心隨時在變,即使是吸血鬼,也無法打從靈魂控制他人的意願,比翼就像是奇蹟,人人都知道有這東西,但沒有人見過。其餘像是伴侶或搭檔,那些更不是永久的契約。
  其實人類也懂得這道理,只是人類活不了那麼長去見證「希冀永恆」這想法的愚蠢,所以在人的世界裡,悲觀被視為貶詞,因為不願意相信真相,也不想知道夢的盡頭只是個愚蠢的黑洞。
  一旦你像我們這樣……親身體驗過那種沒有邊際的孤獨,見證過所有的可能性和失望之後,就不會再相信能夠和誰永遠走下去了,只能像傻瓜一樣,過一天算一天,好聽一點的講法是「珍惜當下」,其實說穿了,跟逃避未來有何差別。
  逃避未來的什麼呢?當然是那些你已經知道結局的事情,那些終將令你失望的殘酷現實。既然都知道結果了,冤枉路又何必再走呢?
  尊是這麼想的……把十束變成吸血鬼,意義到底在哪裡?
  或許可以賭賭看兩人永遠相伴的可能,活了近五百年,空有力量卻不知其出口,他早就快要崩潰了,比任何人都渴望陪伴,而且他不接受搭檔或伴侶,只要比翼,真的是很頑強的壞脾氣哪。
  但一來他不相信永恆的存在,二來,他也不希望十束失去身為人的喜悅,人類是可愛的,即使只是懷抱著愚蠢的希望也好。
  因為生命有所極限,那樣的生命才有燃燒的價值,才有火花。
  我能理解尊的矛盾,其實也不想逼他改變。
  至於十束,毫無疑問會變成一個優秀的吸血鬼,可是想到他或許也會因為找不到出路而萎靡,就讓人不忍心去下那個賭注。
  其實維持現狀是最好的了,尊的做法,在理性上無懈可擊。
  只是這樣一來,至今的一切就沒有意義了。

  草薙說完,酒吧HOMRA裡一片寂靜,幼獸們全員用一種隨時會睡著的痴呆表情凝視草薙……看來頭腦簡單的赤族們,應該連一句也聽不懂。
  翔平也好像只聽到最後一句,傻愣愣的:「……至今的一切?」
  「對啊,這幾百年來,我究竟是為誰辛苦為誰忙啊。」草薙聳聳肩。
  「草薙哥,你很喜歡尊大哥吧……」翔平縮著嗓子,希望小聲一點能夠讓他的問題聽起來沒那麼冒犯:「其實也很喜歡十束哥……對吧?」
  「當然囉,十束那傢伙,十幾歲時傻得很,總像隻圓圓的小兔子在我們身邊跳來跳去,可愛得不得了哪。」草薙說這話的眼神很溫柔,過去的時光,彷彿讓他覺得幸福無匹:「從一開始,他就很黏著尊了,至於我,大概是把我當成大哥吧,也會沒完沒了地撒嬌,真的完全拿他沒辦法。」
  「……尊第一次從多多良身上吸血,出雲生氣了。」安娜突然語出驚人地爆料:「然後尊就被揍了。」
  HOMRA裡所有的動作再度瞬間停格,八隻眼睛瞪得滾圓,驚恐地直盯著向來優雅、又處處忍讓王的任性的男人,藤島手中的椅子碎片還掉到了地上。
  揍了王……?
  「唉呀,把我說得像個傻爸爸哪。不過也沒錯,當時的我是覺得,尊那麼做太自私了。但十束本人似乎無所謂,後來就隨便他們了,不然還能怎麼辦呢?」
  「呃……也未免放棄得太快?」
  「嗯,長生的秘訣在於,承認一切都是為了自己,與他人無尤。」草薙神秘地笑笑:「動機若是對他人付出,就會期待回報;如果回報的內容和期待不符,就會失望,失望會產生怨恨,然後無限上綱。」
  「這樣深慮,不會太累嗎?」
  「不會比動不動就情緒激動、然後衝出去在街上遊蕩整晚更累吧。」草薙將始終略含笑意的視線投向窗戶上漸漸密集的水滴。
  下雨了呢……那個跑出去沒多久的笨蛋,果然是因為天氣不好才更易怒的哪,淋了雨大概會冷靜一點,不過也會因為淋雨,回來以後繼續發上三天的悶氣。
  不過,只要等他回來後,叫鐮本跟他一起出去痛扁惡質吸血鬼,然後再飽餐一頓就好了。
  那笨蛋完全是個情緒動物、用胃袋思考,只要吃飽了就會變乖三成,心情好則是百分百忠誠可靠聰明又能幹……直到下一次在街上撞見伏見為止。
  為什麼會知道呢?因為經驗。
  真正讓吠舞羅最年長的吸血鬼覺得疲倦的,果然是「過度洞悉一切,生命中已經毫無驚喜」這件事。
  對未來的預估幾乎百發百中,繼續活著,其實真的沒什麼意思。所以草薙選擇了照顧幼獸這條路。
  當然,不是每個古老的吸血鬼都會作出同樣的選擇。
  比如說樓上那個暴躁過頭而故意佯裝慵懶的傢伙……就對「他人」毫無興趣,別想叫他去當保母什麼的。
  (至於十束……他根本是把十束據為己有,所以稱不上「他人」吧。)
  對於對方的個性瞭如指掌、對方的所有思言行在自己眼前無所遁形,也是一種很討厭的感覺。

*
  --哪,猿比古,我該怎麼辦?--

  「伏見先生。」在Scepter 4的宿舍走廊上,道明寺向走回房間的長官打了招呼:「今天休假?」
  「不,休息一下而已,晚一點要出勤日班。」伏見掏出鑰匙開門,對道明寺抬起手:「工作辛苦了。」
  (靠,這人真的白天不睡覺啊……不,他跟室長一樣根本不用睡吧?!)
  道明寺帶著一半驚駭一半敬畏的表情,望向眼前咚一聲被關起的房門,搖搖頭,繼續前往辦公室。
  伏見把外套掛好,衣服沒換、眼鏡也沒拿下來,就往床上一倒。
  離開室長室,馬上又被副長叫過去,不用想也知道,是為了三天前的事情要被說教了,最後淡島在五分鐘內簡短又嚴厲的訓誡他之後,佈達懲處內容:除了得交緊急拔刀檢討書,還得全責監督吸血鬼女孩的更生、在一個月內必須安排女孩回復正常生活並提交完整報告,外加被減薪30%兩個月(這倒是不痛不癢)。
  最嚴重的是,從下個月開始,NT劑的配量也會減少30%,無限期地減少。
  伏見並不會跟上司吵架,但花了很長的時間和淡島「理性辯論」這件事。以伏見的層級,NT劑的配量一定會比普通隊員多一點,因為中階管理層時常要親上前線監督,這種減量與其說是懲罰,不如說在間接逼他縮排日班,實際上的確會造成伏見執行管理工作的困難。他緊咬著這點,向淡島極力爭取撤銷處分。
  然而淡島副長板著萬年冰封的美麗面孔,冷冷地告訴伏見,那是室長的直接命令。
  其實他心知肚明,即使自己沒有在外面亂拔刀,宗像還是會減他的NT劑配量。
  室長在企圖阻止他加速自我毀滅。
  ……太無聊了,日班是他現在僅存無多的樂趣啊。
  照說一般吸血鬼不會在白天活動,負責維持秩序的Scepter 4應該派不上用場才對,但,他們也必須監督更生吸血鬼的生活狀況,而且總還是有一些無聊的人類,會去騷擾這些渴望被人所認同的吸血鬼。
  否定自我本質,希望變回自己已不再是的生物的吸血鬼們……
  熱中於排除異己,只因原本身為同類的對方已成為自己所不了解之生物的人類們……
  看著這些人進行著狗咬狗般的攻防戰,很有趣啊。而Scepter 4被夾在中間團團轉,執行著所謂大義,卻什麼也無法改變,到底算不算一種自我滿足?
  美其名是排解衝突、作為潤滑劑一樣的角色,實際上並沒有實際的績效……伏見常會這樣想,但他是頗享受的,如果可以的話,他更想要冷眼旁觀,殘酷地帶著他所不承認的心痛,見證人性險惡。
  這樣的樂趣,僅次於在街上和某人窄路相逢……
  身體好重,外面下雨了吧。
  伏見鬱悶地閉上眼養神,但滿腦子都是紛亂不堪的回憶,雨天,總是跟討厭的往事串連在一起。
  下個不停的雨……讓人煩躁。
  「只要下雨,我心情就會變差,為什麼啊?」那個人曾經這樣問過他。
  「很多人都會這樣吧,有什麼值得在意的嗎?」他記得自己淡漠以對,盡量表現得像個冷靜的秀才,其實那時他很想問:還好嗎?需要什麼嗎?請你去吃拉麵好了?
  但他從來就說不出口。
  不想表現得熱烈,那樣噓寒問暖的樣子,太像老媽子了,十幾歲的資優少年是做不來的。
  三年中學生活,他未曾用「親密」或「要好」來形容自己和對方的關係,那些話聽起來都怪噁心的,但事後想起來,的確每天都和對方在一起,如果這還不算親密的話,人類大概可以透過自體分裂的方式繁衍後代了。
  雨的味道拂過鼻尖,伏見把臉埋進枕頭,睡著了。

*
  剛畢業的某個深夜,天空有如飄著粉雪一樣、落著輕柔而細密異常的雨絲。睡不著,坐在電腦前面百般無聊玩著遊戲的他,正因為好幾天沒接到友伴的電話而感到煩躁,突然覺得背後吹過一陣冷風。
  他敏感地回頭,房間裡毫無異狀,但以防萬一,他還是走出去看看。
  平時除了他,家裡幾乎沒有人在,所以他常會約那個人過來玩。那個人,基本上是個單細胞又沒耐性又情緒化的傻瓜,有那人坐在客廳裡暴跳地操作著遊戲機控制器、對著螢幕上困難的關卡忘我開罵,家裡的溫度好像會……稍微變暖一點點。
  可是那人最近怎麼了呢?沒有音訊,他又不想黏答答地打過去,像個娘們一樣。
  伏見走進一片黑暗的客廳,發現是窗戶被吹開,挾帶著雨絲的涼風颳進房間裡,弄得室內都溼溼的。他嘖著嘴,去把窗戶關上,心裡卻納悶為何家人出門前沒把窗鎖好,他明明都會確認門窗的……
  然後,就覺得哪裡有些奇怪,周圍的氣氛很明顯轉變了。
  他一直是個敏銳的小孩,也許太纖細了,神經又薄又利彷彿刀子一樣,隨時能割傷別人,和自己。
  --小偷嗎?
  他不動聲色、再自然不過地走到廚房拿了一把……菜刀。藏在身後,躡著腳在黑暗中,將家裡全都巡了一遍,確定沒有人跡之後,回到自己房間。
  房間裡有別人,一隻腳才踏進門口,他就知道了。
  但他身上的寒毛並沒有豎起來,正確來說,他馬上查覺到底是誰在房間角落裡,那氣息太熟悉,無法引起他的防備--雖然他有點困惑,對方到底是什麼時候進來的,又怎麼趁他不注意時溜進他的房間……
  「嘖,耍幼稚要適可而止啊……美咲。」他把菜刀隨手放在櫃子上,想打開房間頂燈。
  「不要開燈!猿比古,拜託……」八田的回應有點虛弱,夾帶一點哭音,終於敲中他心裡的警鐘。
  他慢慢走過去,像是要靠近受傷的小動物那樣,最後在距離八田大概不到一公尺的地方,他跪坐到地板上,細聲呼喚對方:「美咲?」
  八田的樣子很奇怪,整個人緊縮成一團,窩在床腳旁的角落、恨不得把自己嵌進牆裡一樣。本來就比較嬌小的身體,看起來更小,他雙手緊扣著抵住臉、半張面孔埋在手後,露出神經質的眼神,似乎還含著眼淚,不停在發抖,滿頭滿身都是汙漬,頭髮彷彿黏答答的糾結成了一撮撮,搞不清楚到底是下雨的關係,還是有其他理由……
  伏見小心翼翼拉開八田的手,看清楚以後先一愣,隨即嘖聲:「你怎麼了?為什麼把自己搞成這樣……」他抽起床上的毛巾,想替對方擦頭髮。
  可是八田被他的動作嚇到,身體猛然反射性往後縮。隨即又發現自己的反應太激烈了,幾乎哭出來一樣囁嚅:「對不起……猿……我沒辦法……」
  「什麼啊你,有什麼好道歉的。」他蹙起眉頭,又嘗試要擦八田的臉,卻發現用擦的太麻煩了:「怎麼會弄得這麼髒?可以先去洗澡嗎?」
  八田有如驚嚇過度,緩緩搖著頭,眼神呆滯,伏見只好直接把他拉起來,稍微不耐煩而粗魯地一路拉到浴室去。看八田顯然無法自己洗,他心裡有種說不上來的不悅感,拿起蓮蓬頭,打開水往對方身上沖。
  「猿比古……不要這樣……」被熱水襲擊的八田,總算稍微像是清醒一點的樣子,卻也帶有另一種意義的驚嚇。
  「別吵……衣服也髒得要命,先沖沖再拿去洗衣機吧。」伏見按住他的頭,繼續用水猛沖他:「你能自己洗嗎?……嘖看來是不行,衣服脫掉,趕快幫你洗一下吧。」
  八田的背影彷彿僵硬了起來,他才意識到,自己到底說了什麼呀……忍不住又嘖嘴。幸好八田背對自己,看不見他臉色大變的樣子。
  --那是脫口而出而已,沒有別的意思……美咲基本上是個笨蛋,只不過今晚什麼東西都能把他給嚇到,如此而已。不要想太多……
  八田沒再說什麼,乖巧地脫掉上衣,扔在腳邊。露出整片裸背。
  伏見的視線不知往哪裡擺,他低下頭,終於發現某件事而感到不安。
  原本他以為八田身上的深褐髒汙是泥土,但看清楚迅速流進出水口的鐵鏽色,才恍然大悟那或許是血。
  這時也顧不得害羞或尷尬什麼的,他出手就把八田轉過來面對自己,從頭到腳仔細檢視對方。
  「猿……你、你在做什麼?」八田的臉也瞬間脹紅,幾乎要從頭頂浮出蒸氣了。
  連一點小擦傷都沒有,怎麼可能。
  他抓著八田的雙肩,正色問:「美咲,你是不是……殺了人?」
  「哈?」在一片蒸氣中,八田吸著紅通通的鼻子,呆看著他,像是完全不懂他為何會跳脫話題到這個方向去。
  「你身上的都是血吧?但你沒有受傷。到底發生什麼事?」
  「猿比古……」
  八田的嘴唇顫動,湧上的淚水也在眼眶打轉,終於他哭了出來,用力抱住伏見。
  他被吸血鬼咬了,而且,對方也強制地餵食自己的血給他,完全違背他的意願、把他變成了吸血鬼。
  那些吸血鬼在街上捕獲打工結束準備回家的八田,一開始或許真的是因為飢餓,但將他變成吸血鬼的行為,怎麼想也只是為了取樂,還禁錮他、玩弄了好幾天。
  就因為這樣才音訊全無,直到這晚,他拼了命逃出來為止,他不敢回家,也不知道還有什麼別的地方可去,只好跑來找伏見。
  雖然他很清楚,即使聰明如伏見,大概也不知道該怎麼處理吧。
  大腦明明都知道,身體還是自然行動了。
  伏見抱著終於哭泣不已的八田,聽得腦子一片空白、卻告訴自己一定要維持冷靜,他也已經渾身溼透,然而除了抱緊對方,他的確不知所措。
  一股怒氣從身體深處源源不斷冒出來,那是驚嚇、挫敗和不平的綜合體。
  --找出襲擊八田的吸血鬼,一定要狠狠折磨對方,然後殺掉。
  他出於直覺的想法很單純,但他也深知自己沒有那種力量。
  找不到解決方案的怒火持續延燒,燒到腦漿都要乾了。他抱著八田的肩膀,指尖幾乎陷進八田的皮膚裡,兩人互相依偎,因著不同的理由各自顫抖。
  把人弄乾淨、頭髮也吹乾,天已經快亮了。八田還是呆呆的,穿著他的衣服充當睡衣,被他硬是安頓在被窩裡。
  伏見仔細把窗簾拉好、確認陽光不會滲進來之後,發現自己也累到快要虛脫,於是也鑽進棉被。
  八田扭動了一下,像因為床鋪太窄而在調整姿勢。
  伏見瞇起眼,不耐煩地說:「暫時忍耐一下吧,只能讓你擠在這裡,不然有人回來就麻煩……」
  但他還沒說完,八田就蜷成一團捱了過來,緊靠著他的身體,像是企圖取暖般持續發抖。
  「猿比古……我該怎麼辦?」他聽見無助的聲音空洞地發問。
  原本活蹦亂跳像隻愉快的小公雞、隨時可以和人大打出手的八田,竟然變得如此脆弱,感覺好痛。
  他很生氣,卻無法回答。遲疑了一下之後,他稍微側轉身體,用一隻手規律拍著對方的身體,下意識希望能有點安撫的效果。
  「先睡吧,晚一點再說。」
  八田到底知不知道……自己整顆頭都靠到他肩上了?那顆毛躁的頭抵著他的下巴,翹髮搔著他的臉和脖子,自家洗髮精的熟悉味道傳了過來,但,聞起來就是有哪裡稍微不同。
  --唉,這是什麼麻煩的狀況……
  伏見偷偷嘆氣,把憤怒和煩躁全壓回體內黑暗的角落,逼自己閉上眼睛。

*
  接下來幾天,伏見都過著莫名其妙的生活:天亮前上床、睡不到兩小時就醒來。撇除旁邊有某人熟睡後、總是姿態不佳地扭來扭去令他無法安眠,他也花上所有的時間和管道,在搜尋幫助八田的方法。
  八田醒來後,會自己玩遊戲機或看動畫,看起來精神還算穩定,變得比以前乖多了。以前伏見總是嫌他吵,但這種不自然的沉默令伏見很不安。
  肚子餓的時候尤其尷尬。
  「我要叫披薩,你要吃什麼口味?……啊!」他會不小心脫口而出,然後看到八田呆呆望著自己、一臉受傷的樣子,伏見恨不得去撞牆。
  他忘了吸血鬼不需要人類食物……可以吃,但吃不飽。無論如何他們還是仰賴血液為生。不,應該說,他常不記得八田現在的體質和自己不同。
  然而八田一直待在他房間裡不出去,連人類的食物也不吃,默默打發時間,甚至很少跟自己說話,這樣真的沒問題嗎?
  有天他實在受不了,提出內心的疑惑:「美咲,你都不會餓嗎?」
  面對難得直球的質問,八田神色閃爍地把頭轉開,吞了一口口水。
  ……果然是在忍耐嗎?
  伏見重重嘆了一口氣,走過去,毫不猶豫地捧起八田的臉,手指輕輕撐開嘴唇,觀察對方口中小巧但銳利的獠牙。
  「你、你幹什麼啦?」
  「……我以為會像恐怖電影那樣,但是看起來還好嘛。」
  「你想表達什麼啦!」
  他放開八田,挽起自己的袖子,將手腕伸到八田眼前,若無其事的:「餓的話就吃一點吧。」
  八田又露出驚恐莫名的眼神,顫抖著拼命搖頭。
  「有什麼關係?吃一點而已。再不吃點東西,你會餓死哦?」
  「吸、吸血鬼才不會餓死啦!」八田用力反駁之後,又馬上遲疑了:「……會餓死嗎?」
  「我怎麼會知道。」伏見有種想掐死他的衝動:「美咲你一定要耍笨才高興對吧。」
  「我……才沒有耍笨!臭猴子,到底要講幾次,別叫我的名字啊。」
  「你現在就是在耍笨。」
  「想打架嗎?」
  知道對方還有精神和自己對罵,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,他其實有點開心。
  原本以為在房間裡多藏一個人,是件礙手礙腳的麻煩事,沒想到對方很自然就融入了,這也讓他很開心。
  但他不會說出口的,就像一直以來的樣子。
  總之,他不介意維持現況,只是對方的民生問題,總要想個辦法解決。
  「別掙扎了,快吃吧。」伏見再次伸出手腕。他太了解八田,那傢伙,根本就捱不了餓,身為好動兒,八田每天至少要扎實地吃三餐,放學後還得塞一些拉麵或漢堡之類的食物,現在卻根本沒進食,早就餓到腦細胞萎縮了吧。
  八田靜下來,為難地看著他:「這樣不會害你變成吸血鬼嗎?」
  「我不吃你的血就好了吧?」
  「啊,好像是。」八田捧著他的手,短暫地又想了一下,就怯怯地咬下去。
  他不介意這樣的發展,真的,只不過是把血分給對方。能成為對方的依靠反令他有種異樣的成就感、因而略帶亢奮地顫慄著。
  獠牙尖端穿刺皮膚的瞬間,對痛楚做了十足心理準備的伏見還是反射地悶哼一聲,但八田才剛咬下去、只不過咬破淺淺的表層,就急著把他的手推開。
  「不行,不可以。」
  看著八田迅速往後退,回復神經質的恐懼模樣,伏見瞪著腕上兩個連傷口都稱不上的小洞,感覺很悶。
  「美咲,不要硬撐……」
  八田把頭藏在雙手底下,嗚咽地說:「不可以這樣,猿比古,我們是朋友吧……?」
  「所以才把血分給你啊,笨蛋。」他無法掩飾自己的挫敗感,用力拉開椅子,把自己埋回電腦前面。
  從那時候起,八田越來越蒼白恍神,眼底時常飄忽著想離開伏見家的意圖。
  他無法抵抗本能,但也不願意捨棄人性,尤其對方是自己的「朋友」。
  即使成了吸血鬼,八田依然是個單細胞,心思如此透明易懂,即使想要掩飾也徒然,卻拼命壓抑著什麼都不說,整個人呈現一種焦慮扭曲的狀態。
  伏見隨之煩躁,日以繼夜瘋狂搜尋,神經越栓越緊,每當看見八田疲軟無力地像條毛毛蟲般,背對著他捲在棉被裡,一把無名火就在胸口燒個不停。他更加警覺,總是睡得很淺,只要八田的動作超過翻身、像是睡到一半突然坐起來,他就會立刻驚醒。平時也一定等到八田無法自由活動的大白天,他才肯離開房間吃東西、洗澡……
  這樣下去,遲早兩人都會發瘋的。
  但終究,被他找到了解決此事的方法。那個加入門檻最低的吸血鬼集團……
  某天下午趁著八田熟睡時,他把八田反鎖在家裡,獨自溜出去,在傳說中的小公園裡和約好的那人碰了面。
  面容誇張地秀麗,表情卻溫和無比,帶著一臉善解人意的微笑,雙手悠閒地插在口袋、那個有著柔軟頭髮的人,靜靜聽他表明來意,始終寬容地不置可否。要不是光天化日的,伏見一定會相信對方是個吸血鬼。
  實在太奇怪了,那個人,並不完全像吸血鬼,但更不像人。總覺得他帶有某種相異於兩種族類的氣質,太特殊了令人感到不舒適。
  而且,伏見不喜歡被那副溫柔卻明晰的眼神直視著,就好像所有的藉口和掩飾都無所遁形,感覺自己像個傻瓜。
  「……你確定真的要這樣做嗎?」聽完伏見的話,對方竟然從口袋裡掏出兩根棒棒糖,分了一支給他,接著好整以暇地坐在他身邊,狀似很開心地剝開包裝紙,開始吃了起來。
  伏見有點哭笑不得。
  「別擔心,裡面沒有毒品或NT劑的,雖然兩種東西差不多。」
  「不是那個問題,十束……先生?」伏見覺得一直捏著糖果好像不太禮貌,只好跟著一起吃了,兩個男人坐在公園長凳上吃棒棒糖,看起來怪蠢的。
  「……可以盡快安排一下嗎?」
  十束將糖球含在嘴裡,緩緩轉著,不知在想什麼事情,一直專心看著公園空地的鴿群,最後柔聲問:「當事人的意願呢?」
  「我也是受害者啊。」伏見咕噥著回答:「各種意義上的……」
  「嗯……說的也是呢。」十束發出輕俏的笑聲,抬起頭,異常絢麗的陽光,讓那雙琥珀一樣的眼睛稍微瞇了起來。

*
  在十束的安排下,伏見帶著八田來到酒吧HOMRA。
  「不用害怕哦,如果王願意把血分給你,你就是紅色氏族的一份子了。」十束親切地解說,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引渡者:「成為氏族吸血鬼,你會有棲身之地和同伴,不需要受到人類世界或其他氏族的法則約束,可以自由生活,還不錯吧。」
  八田環顧四周--大概是太久沒有接觸外面的世界令他退縮--他的視線移動著,從笑吟吟的十束、看到角落靜靜盯著他的安娜、再到吧台後精練卻沉默的草薙……最後轉頭,用略帶求助意味的眼神望向伏見。
  「這樣對美咲來說,是最好的吧?」伏見在人前一貫冷冷的,抱起雙臂,直接了當說。
  八田遲疑著,他動搖了。儘管不希望離開正常人的生活,伏見說的也沒錯,基本上這是最好的結局……
  他是情緒動物,除非有強大的情感力量去驅策,意志和堅持壓根不是他的強項,分析和判斷也不是。八田突然意識到,自己早就習慣讓伏見當他的頭腦了,因為伏見總是很客觀,伏見替自己做的決定從來沒出錯過。
  ……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啊,只是加入氏族,大概就要和伏見生分了吧……
  八田有點落寞地垂下臉,但沒有異議。他的直覺也告訴他,這環境會適合自己,至少比一直躲在伏見家好多了。
  十束觀察他的表情轉變,笑:「看來就這樣決定了吧,準備好要上去見王了嗎。」
  「還有一件事。」伏見突然打斷十束:「我也要加入,就算不喝王的血也可以。」
  這話一脫口,最受驚嚇的自然是八田。安娜維持慣例的不動聲色,草薙則是略為蹙眉,彷彿一個不太妙的預感果然成真。至於十束,臉上悠然的微笑不著痕跡地加深了,在酒吧的燈照下,幾乎有種陰沉的豔麗感。
  窗外從很遠的地方,響起了悶雷聲,像是要下大雨的樣子。
  室內靜默很久,八田才困難地開口。
  「猿比古?……你是人類耶。」
  「站在那邊等著看好戲的十束先生不也是人類嗎?」伏見尖銳反問。十束露出「唉呀中槍」般的苦笑。
  草薙介入了話題:「伏見君,這個等著看好戲的人類,狀況比較特殊,吠舞羅絕對不會接受第二個人類成員,所以很抱歉。」
  伏見嘖嘴,然而這也在他預期之內。「那麼,我要變成吸血鬼。」
  「猿!」八田激動地喊了出來:「你開什麼玩笑。」
  「我沒有開玩笑,我很認真。」伏見擺出隨便的姿態:「反正現在的生活也沒有意思,變成吸血鬼或許還比較有點看頭。」
  「說什麼蠢話,猿比古,你的家人怎麼辦!」
  「那種跟不存在一樣的東西怎樣都好吧,美咲才麻煩呢,丟三落四的,一個人加入氏族真的可以嗎?」
  「你、你這是看不起我嗎?」
  「那天你哭著來找我是不爭的事實啊。」
  眼看少年們吵了起來,草薙瞥向十束,目光充滿責備的味道,但十束假裝沒看到那瞪視,打著圓場:「哎,雖然現在其他人都不在,不過吠舞羅的成員都很好相處啦,美咲君加入一定沒問題的。」
  「不要叫我的名字!」「十束先生,你到底想幫誰。」兩人不約而同地朝著十束發出怒鳴。
  「……猿君誤會了,我的意思是,美……八田在這裡可以過得很好,所以不用擔心,問題是你本人的意願。」十束不以為意地笑笑:「如果是因為半調子的動機而想變成吸血鬼,我想王是不會接納你的哦。」
  八田還在吵鬧不休,然而伏見聽懂了對方的意思,他鬱鬱地直盯著那雙通透的琥珀色眼睛,運用意志力去抵抗隨著注視傳來的壓迫感。
  那不是質疑,而是一種熱切的確認。
  十束並沒有站在自己這邊,但如果自己想「跳下去」,十束很樂意用力推一把……伏見有著這樣的感覺。
  為什麼一個人類會如此?說起來,其實還滿喪心病狂的吧?
  可是,伏見並不關心十束的問題。
  「我確定要加入。」他幾近咬緊牙關地說:「是為了……我自己。」
  八田搖晃著伏見,都快哭了:「為什麼?猿比古,你那麼聰明……就算跟一般人處不來,也不需要變成吸血鬼啊。」
  十束繼續看了他們一陣,點頭表示認同,這時草薙卻出聲:「適可而止吧,十束,我拒絕吸這孩子的血。」
  「咦,這可傷腦筋了……」十束發出近似傻笑的困擾聲音,可是,也並非真的困擾,而是更接近挖苦的……草薙不予置評,看似很不喜歡那笑聲。
  伏見根本不在乎他們的難處:「不需要別人吸我的血,美咲來做就可以了。」
  「不要!我沒辦法!」八田立刻拒絕。
  「那我只好走夜路碰碰運氣,看有沒有野生吸血鬼願意轉化我,而不是直接把我殺掉了。」
  眼淚在八田眼眶中打轉,他哽咽了:「騙人……為什麼一定要這樣……」
  「我的問題,美咲你不懂啦。」伏見皺起眉頭,脅迫八田:「做不做?」
  為什麼要做到這地步?
  他是為了自己沒錯,為了讓自己快樂。
  只要和那個人在一起,他就快樂。
  這就是他藏在心底,最簡單,卻也最複雜的真相。
  經過不斷的雷聲,驟雨的巨響從窗外傳來,室內馬上從久久不散的低氣壓,轉為充滿黏稠又沉重的溼濡感,就好像身體裡面的某些東西終於不受控地漫出來了一樣。
  八田突然用力抱住伏見,把臉埋在他肩上,身體抽搐個不停,眼淚浸濕了他的衣領。他知道八田在害怕,就跟來找他求助的那晚一模一樣,對未知感到恐懼,脆弱無比的,赤裸裸地害怕著。
  他從眼角瞥見十束走向安娜,彎下身不知說了什麼,安娜點點頭,跳下椅子,輕靈地消失在吧台後方的小門。草薙背對著他們,拒絕繼續看下去。
  然後十束和他視線相接,淡淡的,對他眨了一下眼睛。
  伏見深吸一口氣,開始規律地輕拍八田的背。就像企圖哄八田入睡那樣。
  「不需要美咲來擔心,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……」他在八田耳邊低聲說,臉頰緊靠那頭毛躁的翹髮,嗅到熟悉的味道,自家的洗髮精用在對方身上,變成另一種香氣,那已經成為他對八田的印象了。
  八田仍然伏在他身上啜泣,然而隨著一陣尖銳的刺痛,漫天蓋地的麻木從他的頸根開始擴散,昏眩感令他眼前發黑,知道自己的心跳正因為迅速失血而漸趨緩慢……奇妙的是,他內心充滿狂喜,彷彿終於得到解脫。
  他擁抱著持續哭泣的、專屬於自己的死神,同時也是他的……全世界。自此刻起,不管叫他往哪裡去,他都不在乎。能對死亡如此欣然受落,他以為自己再也沒有什麼好怕的了。

*
  成為氏族吸血鬼之後的生活,比想像中還……無聊。
  伏見是這樣認為的,但八田的想法似乎正相反。
  當時被轉化完成後,伏見掙扎著從地板爬起來,他不太記得確切的過程,只隱約感覺到口中殘存的血腥味道。搖晃地撐起身體,他發現跪坐在身邊的八田有點呆,順著八田的視線看過去,見到了坐在吧台邊的赤王。
  火紅的頭髮,略帶疲憊的眼神,用來牽制內心某種巨大存在的慵懶態度,想必是被安娜--正確來說是安娜受十束指使--被請下樓來,完成了授與鮮血的儀式(事後他才知道,讓王移動他的尊軀下樓來轉化人類,是史無前例的事情),正和生著悶氣的草薙討酒喝,而十束用一貫的甜美神情對草薙軟語道歉,然後附在周防的耳邊輕快地說話。
  周防轉過頭來,看著新生的兩名幼獸露出淺淺寬容的笑。
  令伏見不快的,是八田的眼神。赤王也順便將血分給八田,將他收為氏族。
  在得到王之血的瞬間,八田就被王的強大懾服了,從此帶著一種傾慕去凝視周防尊這個人。但對伏見來說,即使直接飲下王之血而成為吸血鬼,他也不知道有什麼東西好膜拜。
  好……吧,他承認周防尊的血令他震撼,那血液彷彿有獨立生命,填滿全身時,他感知著其中承載的激情和力量,沒有答案、無法舒展,別人再體諒,也只能了解周防體內所存在之物的或許不到百分之一。
  聽說,吸血鬼之王都通曉一切因果,在意念中見識過世界終焉的模樣,那是一般人無法觸及的境界,因此他們的強大和孤獨並存。
  但伏見並不服氣,這種傳奇一樣的說法無法令他信服。
  周防的力量,一定有某種解答和軌跡。他不信這一切專屬於「被選擇的人」。
  所以八田近似追星的眼神令他煩悶極了。剛變成吸血鬼那時,十束過來詢問他們的狀況、而且帶他們去地窖的新居時,伏見始終垂著頭,什麼話也不想說。反倒是八田很快就跟十束聊開,或許兩人把周防當成共通話題,電波一下就接上了。
  接著又如同火上加油的,那天晚上當其他幼獸回來時,有個金髮褐膚的高大陽光男孩,見了八田,立刻興奮大叫:「八田哥!」
  「哈?」八田目瞪口呆:「……你誰?」
  「不記得了哦?我是鐮本啊,鐮本力夫。」
  風度翩翩的金髮男子,有種跟周圍格格不入的氛圍,即使吠舞羅中最有領導魅力的周防、最優雅的草薙、或者最秀氣的十束,都沒有這種……偶像般的氣息。
  或許吸血鬼「的確」應該有著迷人漂亮的姿態,但這種的好像又不太對。
  伏見覺得自己來到一個莫名其妙的地方,而且,越是能理解寄宿在體內的力量之強大,就越覺得眼前的嘻笑打鬧是種無稽。
  他很矛盾。八田再次展開歡容的活蹦亂跳模樣令他安慰,可是這群吵吵鬧鬧又無所事事的新「同伴」讓他躁鬱不堪。尤其是透過鐮本的關係,八田不到三天就完全融入了群體,他覺得自己實在有點蠢。
  --每天傻呼呼地笑著,忘記當初的痛苦了嗎?
  「……猿君,有什麼煩惱嗎?」
  當他意識到自己被十束盯上時,已經來不及掩飾什麼了。即使對方只是用雙手捧著臉,人畜無害地坐在旁邊笑,近距離的親善更令他不安。
  他知道這人的特性就是很會看臉色,然後趁虛而入、巧妙調節氏族內的情緒,他也告訴過自己,不能輕易被看穿,更不能被牽著鼻子走,但看著八田的他實在太出神,忘記了這隻亦步亦趨的黃雀……
  「……十束先生很閒啊,不需要伺候著尊先生嗎?」
  「嗯,王吃飽了,所以隨便我去哪都可以。」十束根本沒把他帶刺的問題放在心上,彷彿整個人是透明的一樣,讓所有攻擊都毫無施力點地穿透過去,還是笑咪咪的:「怎麼不跟八田一樣,去和大家一起玩呢?」
  伏見倔強地抿起嘴。
  真是提到就有氣,明明成了不可理喻的異能體質,卻依然像普通的尼特集團,每天混吃等死的只想著玩,赤紅氏族如此容易加入,看來是因為在本質上有所缺陷吧。
  他下意識地按了一下左胸,藏在衣服底下的是暗紅色的氏族印記、體內蘊藏著赤色烈焰的證明,現在卻只是個漂亮的裝飾而已。
  說起來,印記也真是個麻煩的東西,無論他再怎麼控制或佯裝木然,只要情緒轉變的時候,那火焰般的圖騰便會微微地發熱……他痛恨那種被自己的身體拆穿的感覺。
  加上印記隨著王之血而來,就好像被周防尊淡笑著從上睥睨,什麼都無所遁形一樣。
  那位尊貴的王擁有無比的力量,據說在某種程度上是全知者,想必看得見臣子的平凡和掙扎吧,但為什麼,從不見他動手做些什麼呢?王沒有責任帶領臣下走出迷惘嗎?
  伏見懷疑,眼前這個笑得太燦爛的男人,是否也在某種程度上蒙住了王的雙眼,刻意讓王活在二樓的玻璃塔裡,被笑聲和溫馨的人性氛圍簇擁著,忘卻了身為王的義務。
  「唉呀猿君,是不是會痛?」對方伸出手,稍微拉開他的衣領檢視:「真神奇呢,竟然和八田烙在同樣的地方。」
  他輕輕側身,擺脫十束狀似騷擾的行為:「很稀奇嗎?」
  「嗯,至今沒見過兩個人的印記會是同樣的位置呢。」十束繼續捧著臉笑:「我沒有印記,所以也不確定那是什麼感覺……你們該不會『真的』是比翼吧?」
  「幹嘛突然又扯到這裡了……」
  「比翼就稀奇了哪,我都還沒見過呢。」草薙遠遠地插入了話題,像是打蛇隨棍上地附和起十束的揣測:「也很好啊,小八田和伏見君就讓大家見識一下傳說中的至死方休吧。」
  「什、什麼至死方休啊草薙哥!」和鐮本打鬧正兇的八田,刷地脹紅臉。
  「嗯?該不會忘記伏見君轉化時,十束對你們的祝福了吧?」
  ……怎麼可能忘記呢?伏見在心底想。
  「從今時,直到永遠,無論順境或是逆境、富裕或貧窮、健康或疾病、快樂或憂愁……你們將互相扶持、互相珍惜、對彼此忠誠、永遠同在……直到死亡將你們分離。」
  被八田吸血當時儘管意識模糊,他也沒有錯過十束在一旁輕頌的言語。
  他當然知道那段話是什麼東西,事後想到,一直認為只是個玩笑。這太惡劣了,與其說祝福,聽起來更像是種諷刺。
  「我聽鐮本這小子說了,我們的誓詞跟別人不一樣對吧!」八田哇哇叫。
  「只是依照每個人的狀況作調整而已,我覺得原版比較適合你們啊。」十束用他那張不負責任的笑臉說。
  「適合個頭啊!噁心死了!」
  「咦?八田那時候哭著狂點頭,不是認同的意思嗎w」
  「才……才沒有呢!我是……在調整吸血的位置啦!都是猿比古害的!叫我做那種恐怖的事情……」
  「呵~?當時看起來可是很熱烈的,和八田現在的發言有牴觸哦。」
  「什麼叫做熱烈!!血噴太快我差點嗆死好嗎!!」
  「沒事啦~吸血鬼怎麼會嗆死……」十束突然拿出他的古董攝影機,像在做專訪一樣對著八田猛拍:「是說比翼的血,比較好吃嗎?www」
  「哈哈哈!這真的要問小八田了,我們都羨慕得要命哪。」
  「我哪知道啊!十束哥和草薙哥都給我差不多一點!!」
  「早知道十束先生的個性差勁透頂……沒想到連草薙哥也……果真都太閒了嗎?」伏見別開頭,不想面對眼前的鬧劇。
  就是這樣子,不用大腦、缺乏危機意識、漫無目標地度過每一天。
  夏天來了又走,除了看著鐮本一日日發胖方知季節轉換,做為吸血鬼、住在酒吧HOMRA裡的時間彷彿停滯在永遠的凝結狀態。
  八田如魚得水,而伏見鬱鬱寡歡。他最黑暗的心事始終沒有解決,最氣的是八田好像根本忘記有那回事,一找到機會就「尊大哥、尊大哥」地跟在周防的後面打轉,像隻小型犬。
  每天都在挑戰伏見的底線。
  除了窩在房間時,身邊永遠都擠滿人、所謂的同伴,群居生活也讓他心煩。所以到了冬天快結束的時候,兩人一組出門狩獵,變成伏見渴求不已的珍貴時光。
  「啊~一次也好,想跟尊哥一起獵食看看。」並肩走在充滿水氣的深夜街頭,難得吃飽的八田太慵懶地搔著頭,打起呵欠。
  「……有本事,你就跟尊哥去啊。」
  「你明明知道尊哥已經不出去狩獵了……個性很差耶,猿比古。」
  「氏族吸血鬼的王,卻甘心像個家畜一樣受餵食,這種感覺更差吧。」
  八田停下腳步,生氣瞪著他:「不要這樣講尊大哥。」
  「不要講哪個部分?是家畜還是餵食?」
  「都有啦!」八田一屁股在路邊的欄杆坐下來,仰望天空:「尊大哥一定有他的理由,如果十束哥也變成吸血鬼的話……他們一定會是比翼吧。」
  「但十束先生並不是,所以這種推論不足以反駁我對尊哥的看法,因為對看著這狀況的人來說,尊哥展現出來的樣子就是如此。」伏見冷冷地在他旁邊坐下。
  「你啊,有時候真的好討厭。」
  伏見不予置評,側頭觀察那張氣鼓鼓的臉:「……美咲,你是想要比翼嗎?」
  「才……沒有呢。」雖然很想兇猛地瞪伏見一眼,兩人視線相接的瞬間,八田又讓雙眼滑開了,陷入沉默。
  最近一直都是這個樣子,好像持續不停的電波錯頻,他們連共同話題都開始消失,即使就近在身邊,除了吵架外就不知該怎麼讓對話延續下去,只剩下企圖攀談的意圖,但尷尬的氣氛始終包裹著他們。
  最後八田抬起頭,看向掛在半空的滿月:「說起來……我已經忘記太陽的樣子了呢。」
  很無意的一句話,讓伏見的心揪了一下,他不動聲色:「曬月亮也不壞吧,畢竟那也是陽光的反射。」
  「哼,自己騙自己。」八田略帶沮喪地垮了肩膀:「以後都得這樣過日子了,真的很難想像啊。」
  伏見沒有立刻反應,凝視著月亮,深深嘆了一口氣。
  「幹嘛?」
  「我在想十束先生說的話,『你們將永遠同在,至死方休』那句。」
  八田一副像是抓到了什麼語病而得意洋洋的樣子:「哈!那句話才好笑耶!吸血鬼沒事又不會死,說至死方休一點意義都沒有啊!」
  他立刻就發現伏見面無表情地直盯著自己,彷彿很想吐槽他又盡全力忍住一樣。他重新整理邏輯之後,發現自己話裡的盲點,從額頭到脖子都脹紅成了熟番茄的顏色。
  伏見只能慶幸,自己對八田的單細胞思考早已免疫。他用難得溫和的眼神看向八田:「回去吧。」
  「嗯……」八田窘到整個人都有氣沒力。
  伏見撇撇嘴,伸手去搔亂八田的短髮。
  「幹什麼啦你!」八田抗議,氣到連小小的獠牙都露出來了。
  「美咲一沮喪,看起來變得比平常更沒用呢。」
  「臭猴子,你不要太過分……」
  就在站起身的瞬間,伏見清楚聽到一個奇特的尖銳聲響,如同直接貫穿大腦的、質地極佳的水晶被碰撞的聲音,同時有道銳利又冰冷的目光,直刺著他的背心。
  他錯愕了。但,看八田毫無反應的樣子,那個聲音似乎只有他能聽到。
  伏見小心翼翼回頭張望,在很遠的一個陰暗的角落,依稀見到模糊的人影。
  「猿比古?你怎麼了?」八田見他發呆,好奇地問,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,但還是一頭霧水。
  --這不太對,八田的視力比他好,但八田沒看到。所以說他並不是真的看到,而是感覺嗎?
  「……你先回去。」伏見喃喃說。
  「咦?那你呢?」
  「別管我。」
  「到底怎麼了?猿比古,你很奇怪。」八田一把抓住他的袖子,卻被他用力甩開。
  「叫你別管我了,沒聽到嗎!」伏見突然吼出聲,隨即發現八田瞪大眼,表情錯愕又受傷地看著他。他心虛,只能別開臉:「沒什麼,你回去。」
  「……回去就回去,兇什麼啊。」八田咬住嘴,大力把滑板拋在地上,踏著迅速滑走了。
  嬌小而脆弱的遠去背影,令他隱約覺得自責,可是,他無法抗拒自己的好奇,像著了魔,慢慢走向不明人影所在的角落。
  每踏出一步,胸前的印記便隨之泛熱發疼,他卻停不下來。
  終於他來到對方面前,看清楚藏身陰影中的人。
  因為纖瘦,看起來並不如實際上高大,然而伏見推測對方應該和周防尊差不多高,優雅而筆挺地站立,一張臉已經美得超越俊秀,但和十束相比,還是多了三分英氣。襯著這張白皙面孔的短直髮顏色烏亮,還泛著一層冷淡的光澤,就像對方的微笑,流露出毫不掩飾的傲然。金屬鏡框後的明亮雙眼彷彿不知失禮為何物,逕直打量他。
  伏見看見對方身披的藍色長大衣跟腰間掛的佩刀,瞬間知道了對方的身分。
  「宗像禮司……青藍色氏族的王?」
  「我的屬下也就是族人,都叫我室長。」宗像牽動嘴角笑笑:「我們是正規單位,比較……重視體制。」
  伏見充滿警戒地握起拳,準備好隨時發動火焰或抖出袖裡的小刀。他不懂藍色氏族的王刻意找上自己的理由,但就是習慣上的會備戰。
  「不愧是赤紅色氏族,遇到他族的第一反應是準備打架。」宗像繼續微笑,一臉興致盎然:「你門的王沒有教導你們,遇到他族是要先談判的嗎?畢竟還有120協定的存在呢。」
  「嘖……那個人才是跟談判最無緣的吧……」伏見搖搖頭,心想好像聽草薙講過120協定的事情,不過,連處世最圓滑的草薙也不是很把那東西放在心上,不拘小節本來就是吠舞羅的特色。「請問,Scepter 4的室長大人有何貴幹?」面對比自己更孤高,而且也略長幾歲的對手,伏見不自覺地用上了許久沒用的最高級敬語。
  「沒什麼,我偶爾會親自出來走走,你很有意思,伏見猿比古君。」
  「在您叫出我名字的同時,還期待我會相信這是偶遇嗎?」
  「反應很快呢,伏見君。」宗像笑著輕推眼鏡:「但是說白了,我等Scepter 4一直都在密切觀察吠舞羅的每個成員,也會隨時更新資料庫,所以,我並沒有刻意去了解你這個人。」
  伏見被這若有似無的輕蔑傷到了自尊,眼神難免顯得陰沉。
  「……不過,能感應到我的結界,還能循著感覺找到我,這種敏銳度也算是不簡單了,所以我覺得你很有意思。」宗像細細觀察他:「……這樣講,會讓你比較釋懷嗎?伏見君。」
  「謝謝您的讚美,但您沒有回答我的問題。」伏見依然沒有放下警戒。那種敵意已經從「面對其他氏族的王」完全轉為「面對宗像禮司個人」。
  「在此之前,我想再問一個問題,你介意嗎?」宗像在伏見眼神閃動、打算盡快走人的當下,拋出一個震撼彈等級的問句。
  伏見在聽到那問題的瞬間,渾身緊繃到顫抖,已經無法掩飾自己的殺氣,只能瞪著宗像那張浮著輕淡笑意的端正面孔。
  在夜色裡,宗像雪白的面孔帶著一種豔麗的瑩光,明明正氣凜然,卻讓人不寒而慄。

*
  屯所宿舍走廊傳來的一陣人聲,把伏見從淺眠中吵醒了。聽起來像是早夜班隊員陸續回房休息,再過一兩個小時就要天亮了吧。
  他翻個身仰躺著,把手放在額頭上,模模糊糊看向朦朧的白色天花板,那冷色調的白漆並不比室長的神色更冰冷。
  進入Scepter 4沒多久,他便理解那個人其實跟周防尊沒什麼兩樣,雖然宗像有職務在身,看起來「稍微」涉入世事,但這些王的眼神都很飄渺,當宗像在思考的時候,你會懷疑他的視線根本不聚焦於這世上。
  從某方面來說,伏見覺得宗像禮司這人比周防尊更不可愛,比如說會運用自己過度良好的聽力偷聽屬下在休息室討論的八卦、還喜歡板著嚴肅的表情欺負屬下……但總體而言,在Scepter 4的生活還是比較適合他。
  得到第二位王的血和力量自然是意外收穫,他在這裡被賦予權限,受到肯定,手握資源,可以做更多在吠舞羅無法做到的事,包括從他轉化成吸血鬼前就一直藏在心底的懸念,也不用再白白浪費身體裡藏著的力量、感到壯志難伸,可以「真的做些什麼」。
  太聰明、太年輕又太強大,若無智慧做為潤滑劑,組合起來是很危險的東西。
  為此他也付出了代價,必須背負離開赤色氏族時的撕裂創痛。
  任誰都不願意再回想那一段吧,他,或是八田。
  但他時常會想起。
  那時八田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,像是完全無法消化他的話。困惑,而且無助,淚水在睜大的雙眼裡打轉,幾乎讓他動搖。
  可是思及繼續下去也只是讓自己的煩躁無限輪迴,他就無法放縱自己留下。
  反正,八田只是不敢相信,他對吠舞羅竟然沒有同等的向心力吧?……真是個自以為是的傻蛋,以為全世界的人都會跟自己有著同樣的想法。
  讓伏見心痛的是,八田似乎從頭到尾都沒發現自己粗線條的一舉一動,總是牽動著他的神經。自己輕快地走進了新生活,過得很快樂,有了新同伴就把他丟得遠遠的,再也沒有回頭正視過他的孤獨。
  八田應該是最了解他的,卻輕易拋下他。
  當他滿懷著各種正當的理由選擇離開,八田又絲毫不諒解他。
  「你這個叛徒!當初為什麼不讓你去被野生咬死算了!我還吸了你這麼卑劣的血……」
  八田脫口而出的衝動氣話,讓他崩潰了。
  「那麼你就……恨我吧,我不在乎,就像我從來也沒在乎過什麼氏族的牽絆……」帶著扭曲淒厲的笑容,他聽見自己這樣說,聲音顫抖,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,好像不是出自他的口。
  一面說著,一面後悔,可是彼此說出來的話都是利刃,直戳對方的要害,鮮血淋漓,覆水難收。
  --十束先生,你這個滿臉笑容的騙子,什麼叫至死方休?如果這種痛苦要糾結到死為止,那麼如果可以,讓我現在就死掉也無妨。
  用燃著火焰的指尖燒毀了胸前的印記,皮膚上的傷痛和從身體內側彈動不已的灼痛融為一體,但他悲慟地享受著在八田眼中看到的驚恐,那種兩人之間的世界被親手拆毀、逐片崩落碎開的感覺。
  最後他活著離開了,兩人狠狠打了一架,說起來只剩下半條命,但他報復般地把同樣重傷的八田扔在暗巷裡,吃力卻頭也不回地走了。
  ……伏見從來沒忘記過這些,每一個細節都記得清清楚楚:八田急促的呼吸、說話時的顫抖、怒吼到幾近破音、散發出悲傷氣息的緊繃肌肉……還有跳躍著戰鬥時,隱約傳來的洗髮精的香氣……
  他全記得,為什麼就是忘不了呢。
  伏見躺著覺得昏眩,開始乾嘔,卻也沒有東西可以讓他吐出來,純粹是身體對他表現的惡意罷了。
  待反胃的感覺緩和下來,他掙扎在桌上拿了NT劑、逼自己硬吞下去。然後喘息著倒臥在床上,趁著出勤之前,稍微再休息一下,夢著以前的事,比不睡還累。
  印記又開始發熱了,簡直像一種病,又痛又麻又癢,他不耐煩地搔扒,往往一直抓到皮膚都破了,把床單弄得血跡斑斑的。
  「美咲……」從緊咬的齒縫間溜出的壓抑音節,瞬間就被枕頭吸收掉,哪裡都傳達不到。
  他自以為如此。
  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踏著滑板繞圈發呆、也不管雨絲已經將自己淋得渾身溼透的八田,突然停了下來,抬起頭四處張望。
  「猿……?」
  好像聽見伏見在叫他,而且,並不是平常那種討厭的叫法,是更軟弱也更有感情一點的……印象所及,這樣的聲調他大概只聽過一兩次。
  無論他怎麼搜尋,都沒有看到伏見的身影,也絲毫感受不到對方的氣息。
  「幻聽嗎……」他悶悶地把帽緣拉低一點。突然覺得胸口的印記刺痛了一下,接著開始發熱。
  每一兩個月就會這樣子,他也不知道為什麼。因為沒造成特別的困擾,就沒去問過十束或草薙,只是印記莫名發熱時,他總是會變得情緒低落,脾氣異常暴躁,連草薙都得站出來狠揍他幾拳、讓他冷靜一點。
  ……伏見走了以後,他一個人住在地窖的房間。草薙曾經問他要不要讓鐮本搬過去,不知怎的,他很抗拒這個提議。對此,草薙或十束當然沒多作評論,但過了幾個禮拜後,他發現自己比以前更怕冷了。
  一定是他的那張床靠外牆、室外的冷空氣會滲進來的緣故吧,於是漸漸的,只要一覺得冷,他就很自然的跑去伏見原本那張床睡了……雖然在那張床上,他永遠睡不好。
  然後他開始戴帽子,下意識不允許別人碰他的頭。即使是周防,也只能隔著帽子拍他。
  然後只要被限制進食,他甚至也懶得出去捕獵,乾脆躲在房間裡睡個三天三夜,做一堆想不起內容的討厭惡夢。
  然後,鐮本瘦下來又胖了,再瘦下來又胖回去,日子靜靜過,這些新習慣都穩定下來變得跟本能一樣,就像他也習慣了在路上遇到伏見,一定會先互相挑釁、接著認真打一場企圖殺死對方的架,除非被別人阻止。
  已經很久沒想起伏見的那種柔軟的聲音,他以為自己忘記了。
  原來還沒有。
  是因為下雨的關係吧,都多愁善感到幻聽了,還有一種深深的傷痛感襲來。真想大哭一場,可是哭不出來,而且有什麼好哭的,他搞不懂為什麼會這樣,只能倔強地乘上滑板,往HOMRA的方向滑去。
  這時候他終於開始害怕,衝出來之前跟草薙吵那麼大,回去以後不知道會不會被綑起來倒吊在酒吧一樓的天花板、變成一個搖來晃去會哭著求饒的沙包……
  八田立刻把幻聽和突來的低潮拋到腦後。說真的,草薙的怒火可比世界上任何東西都讓人膽戰心驚。
  當然八田並不知道,如果換成了伏見,還有更恐怖的東西。
  比如說,伏見初次遇到宗像禮司的晚上,宗像對伏見拋出的那句問話,就足足讓伏見做了三天的惡夢。
  那個問題很簡單,很實際,但也很殘忍。

  --襲擊八田美咲的吸血鬼,找到了嗎?--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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胡椒☆故障

七樹個人
女性向二創小說主,目前創作物含APH(米英)、UL(犬眼鏡)、DRRR!!(靜臨)、K(尊多/伏八)、FATE(閃恩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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